歐陽昱是旅澳學者、作家、翻譯家,現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“思源”學者兼講座教授。歐陽昱在與江少川的對談中,回顧了個人的成長及創作歷程,表達了作家的文學觀與創作觀,對小說、詩歌與雙語寫作都發表了獨到新穎的見解,并就自己的幾部中英文長篇與詩集,談到如何突破文體束縛、甚至顛覆傳統寫法,而力圖創新的思考與探討。
關鍵詞:訪談;歐陽昱;雙語作家;文學觀;小說與詩歌
中圖分類號:I04文獻標識碼:A文章編號:1006-0677(2018)1-0046-07
江少川:對新移民作家,讀者往往想了解作家的經歷,先從你的家鄉黃州說起吧,在家鄉,上小學、中學的童年與少年時代,有什么比較深刻的記憶嗎?
歐陽昱:其實,我對“新移民作家”這個詞有些不太慣,或者說不太能夠接受。從國籍上講,我是澳大利亞國籍。我原來有個個人網站,在上面我稱自己是“an Australian poet and novelist”(澳大利亞詩人、小說家)。現在雖然該網站已經不再存在,但我依然是這么認為的。當然,國內的稱呼很多,除了“新移民作家”之外,還有“澳華作家”、“旅澳作家”等說法。對此,我也慣了,并不太在意。我現在更認為,我只是一個寫作者,其他的一切前置詞,對我都不適用。如果非要用,那就不妨用個比較準確的說法:旅華澳籍華人作家。
談起家鄉黃州,那是一言難盡的,幾本書都說不完。簡單來說,我在那兒出生、長大,讀完小學中學,18歲下放,才走出這個地方,以后基本上是在其他地方如武漢度過的,只是假期才回去。深刻的記憶有很多,具體說來就是,黃州的蘇東坡文赤壁、我父親的英語和多語以及詩歌的潛移默化的教育,以及初戀等。
江:你談到家庭教育與影響,說到父親的英語與多語水及詩歌創作,能具體談談父親對你潛移默化的影響嗎?
歐陽:我父親懂俄、英、德、日四國語言。解放前學的英語,解放后又自學俄語,我弟弟1980年前后到德國留學后,他又自學德語,為的是鼓勵二兒子學習,到了能夠和兒子用德語通信的程度。后來考高工,因為不滿英語考試中的種種弊病而決定自學日語,用日語而通過了高工考試。我想我讀大學時之所以除了法語之外,也自學了德語,還翻譯了一部德語小說,與這不無關系。我父親博古通今,特別了解古詩,很多古詩都能倒背如流。他給我起的名字,就是南唐李后主的“煜”,后來因大學一位登記學生名字的工作人員硬不相信有這個帶“火”旁的“煜”,而把我的名字弄成了“昱”。我對父親的一個深刻印象就是,任何時候都看見他坐在桌邊看書、記筆記。再不就是談古論今,無所不包。這對我的影響相當之大。
江:你的家鄉黃州有深厚的文化傳統,東坡赤壁為聞名中外的文學名勝,你自小自然非常熟悉親切,偉大的文學家蘇軾對你學文與有志于文學創作有哪些影響?
歐陽:黃州赤壁和蘇東坡,這是我記憶最深的文學之源。小時候不知有多少次跟朋友到赤壁玩,那時不收門票,隨時可以進入,常常晚上到那兒,以及旁邊的龍王山去玩。蘇軾在那兒流放四年的經歷,以及他在那兒寫下的名篇,都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。當然,還不止是黃州,還有長江對岸的鄂城(現在是鄂州),以及武漢和我下放的上巴河等地。
江:你出版中英文長篇多部,《東坡紀事》是唯一一部含有家鄉元素書名的長篇小說,遺憾的是沒有譯成中文版。少小離家老大回,出國多年重回故里,你是以怎樣的心態來寫這部長篇的,它表達了你對家鄉怎樣一種復雜的情感?
歐陽:《東坡紀事》就是蘇東坡對我的直接影響,書名即是對他的指涉,而黃州在我的書中成了“東坡市”。我在武漢大學的一位碩士研究生曾把該書譯成中文,但未譯完,也未發表。我1994年年底回國,因為要寫一本英文書。后來申請到一筆基金獎,就于1998年前后開始寫作該書,以莊道這個人物,至少表達了一種在國外待不下去,又不想長期回國的復雜心態。后來這個人物,還被我請回到英文長篇小說Loose: A Wild History(《散漫野史》)中,構成了另一種維度。
江:上研究生畢業后,到澳洲求學,后來怎么選擇移居海外,留在澳洲呢?初期是否也有一段艱苦拼搏的經歷?
歐陽:我在華東師大畢業后,其實沒有馬上去澳大利亞,而是到武漢大學教了兩年書,拿到博士獎學金后去的澳洲。1995年獲得澳洲文學博士學位后,我雖然有武大邀請回校的信函,但經綜合考慮之后,還是決定全家留在澳大利亞。開始并未料到生活之艱辛,相信有英文博士學位和驕人的成績(我博士論文的幾乎每一個章節,邊寫就邊在澳大利亞、新西蘭、美國和加拿大等國學術刊物發表),是不難找到工作的,但事與愿違,投函多少家大學,也有入圍十幾家,但都最終未果,從而決定走創作之路,而且是英語的創作之路,一邊通過自由寫作、自由翻譯謀生,一晃就是26年。
江:你上大學與讀研究生,專業是英美文學,后來怎么走上文學創作之路,而且走到現在搞創作與教學研究并舉,這樣會有矛盾與沖突嗎?
歐陽:其實我大學學的是英美文學,研究生學的是英澳文學,這導致我最后去的國家是澳大利亞。這是一。其次,我的創作之路早在大?就開始了。實際上,我現在能夠找到的最早一首中文詩,寫于1973年3月20日,也就是我還未滿18歲的那年。下放農村后,也寫了不少詩,而且創作了很多歌詞和歌曲,當時我的興趣其實在歌詞歌曲的創作方面,但因無人引路,中途夭折。上大學后,我開始大量寫詩和小說,根據自己現在正在編輯的80年代詩歌,估計超過上千首(這還不包括英文原創詩),所寫的小說散文文字,也超過了百萬字,但直至我1991年4月出國,我僅在《飛天》雜志發表了一首詩,即《我恨春天》,所有投稿均遭退稿。有意思的是,我很多80年代寫的詩,30多年后都在國內雜志上發表。因為我拿掉了寫作日期,編輯只能根據詩歌內容來判斷其好壞。
我現在的教學主要內容是英文創作和翻譯,這與我的寫作不僅沒有矛盾和沖突,反而相得益彰。例如,我的《譯心雕蟲》這本書,其內容有很多就來自我的教學和我本人的翻譯經歷,而且,我的英文詩歌和中文詩歌,不少材料直接來自教學。我有一類詩歌自稱“教學詩”和“翻譯詩”,據我所知是國內詩壇罕見的,都是我在擴展題材方面作出努力的結果。還有一些研究文章(中文和英文的),也都來自我的教學和翻譯經歷和經驗。
江:《淘金地》是你在國內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在國內引起廣泛關注,可以說是你在國內最有影響力的一部作品,就我的閱讀范圍而言,這部小說也是澳華文學中第一部寫華僑先輩淘金的長篇,談談是什么觸發你想到寫這部長篇,以及創作這部作品的感受。
歐陽:這部小說原來不叫《淘金地》,而叫《柔埠》。出版社為了市場,而把書名改成了現在這樣,當然也是得到了我同意的,盡管我直到現在仍然喜歡原來那個標題,因為那是Robe這個海濱城市的譯音。正如該書所講述的,1850年代有大批華人來澳洲淘金,但因遭到澳大利亞政府歧視,要收取他們每人十澳鎊的人頭稅(這個費用相當高,當年差不多可以使一個人傾家蕩產),于是他們乘船到南澳的Robe市,因為南澳沒有這個歧視政策,從那兒肩挑手提,一路步行五六百公里,到維多利亞省的幾個金礦淘金。這是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,也跟我的博士論文有關,因為我研究的是1888-1988一百年澳大利亞小說中的中國人形象(該書即《表現他者:澳大利亞小說中的中國人:1888-1988》的中文版2000年在中國出版,英文版也于2008年在美國出版)。博士論文完成后,我心里一直想寫一本跟澳大利亞華人先輩有關的作品,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題材,但2012年下半年我到上海任教后,開始聚焦這個題材。這時,我的寫作方式已經與之前有很大不同,幾乎完全從想象入手,向想象挑戰。例如,當我寫下第一章的“你”這個字時,腦中一片空白,并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,但吊詭和奇異的是,兩三個小時后,筆下(鍵下)就自然、自動地生成了幾千字的文字,其后各章,也基本如此。可以說,這部小說幾乎完全是這樣產生的,以至于我告訴自己:不要低估自己的創造力,要不斷對它進行開發和挑戰,其潛力幾乎是無限的。當然,我也做了必要的資料調研等工作。
江:《獨夜舟》與此前中文長篇相比,不僅容量厚實,篇幅更長,你還有意識地在進行多種探索,有意突破長篇小說的寫法,請你談談在跨域題材、文體交叉、運用新手法等方面的思考。
歐陽:長期以來,我寫英文小說,從來都是失敗的,因為我始終把獨創性、先鋒性、實驗性放在第一位。這導致我的第一部英文長篇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(《東坡紀事》)遭全球28家出版社退稿,但最后被第一家退稿的出版社出版,一經出版,就獲得南澳的一個文學創新獎。記得當時和我一起入圍的還有諾貝爾獎獲得者庫切。我的第二部英文長篇(出版時已成第三部)The English Class(《英語班》)也是遭到十好幾家出版社退稿(記憶中是十八家),結果出版后獲得新南威爾士總督獎(社區關系獎的類別),并入圍其他四個文學獎。我的第三部英文長篇小說(后來先于《英語班》而出版)Loose: A Wild History(《散漫野史》),也是遭受無數退稿,最后出版雖未獲獎,也賣得不好,但有一位評論該書的澳大利亞書評家看后認為,如果要她推薦澳大利亞諾貝爾獎候選人,她要推薦三位,即Brian Castro,Gerard Murnane和Ouyang Yu。我無意在此自吹自擂,我只是援引一個事實,要說明的是,進行實驗性創作,是一件多么難的事。《獨夜舟》是我繼《淘金地》后,在中澳兩國創作的一部小說,其中的跨域寫作,既是我的親身體驗,也是我大腦中的交合,也應和了我后來的創作目標:寫到發表不了為止。道理很簡單:如果你想寫到能夠發表,那是最低要求,只要滿足一些既定的條條框框就行,只有寫到發表不了為止,你才能突破現有的所有套路,所有的成規,讓大腦和心靈真正自由起來,寫你想寫,寫你能寫。果不其然,這本書稿在國內沒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接受出版,只能自己拿到臺灣出版。
江:《她》是你創作的第四部中文長篇,與前三部相比,這部長篇有何不一樣的與追求?封面上有“這是一部關于小說的小說”的題字,如何理解這句話。你在小說創作的跨界上,做了哪些方面的創新與實驗?
歐陽:我寫的數部中英文長篇小說,都是以男性為主人公的。一直有一個想法,想寫一個以女主人公為主的長篇,而這,就是《她》的創作初衷。一位女博士,把英年早逝的男友作品搜集起來,整理成書,為了紀念他而出版。它是一般的以故事為中心的小說嗎?我以為不是。它是通過作者想象的一位女主人公,對想象的作品進行重新整理、編輯、剪裁、細化、解讀和重置的故事,所以說是“一部關于小說的小說”。我想,這是一部討論記憶和失憶、原作和遺作、她者寫作和自我寫作、跨國界愛情寫作、原創和再創之間游戲關系等問題的作品。這是我的實驗。其創新之處(對我而言)在于,我找到了一種突破自己的方式。
江:你2017年新出版了第五部英文長篇小說《沈比利》(Billy Sing)。你是什么時候開始關注父親是中國人、母親是英國人而又生于澳大利亞的華裔沈比利的?又是出于什么機緣將沈比利的事跡寫成小說的?是否有計劃將其翻譯成中文,以讓更多中國人了解沈比利?
歐陽:今年出版的《沈比利》,其來源也與我的博士論文有關,那個時候我就注意到這位華人神槍手的事跡,但因謀生和其他原因而暫未進入。后來引起再度注意,也與澳大利亞一位白人導演拍他的一部電影有關。該導演啟用他自己的白人兒子扮演沈比利的角色,引起澳大利亞華人的強烈不滿。我決定寫一部關于他的小說,而且采取第一人稱,不僅如此,我還決定,不看該電影,也不看另一位白人所寫的沈比利傳記,而是通過自己的調研,像電影演員一樣進入角色。
我雖然把自己的英文詩歌翻譯成中文,又把自己的中文詩歌翻譯成英文,但我還是決定,不翻譯自己的英文長篇小說了,主要還是因為沒有時間。只能等以后有誰看中了再翻譯吧。反正這些都能等,我一點都不急。
江:學界有人把你的詩歌列為“口語詩”,?給你評了“新世紀中國百大口語詩人”獎,你認可嗎?你如何看待口語詩?
歐陽:陰錯陽差吧。我寫的是“口語”詩嗎?我的回答是:既是又不是。我80年代寫的中文詩,一直走的是反傳統、反朦朧詩、醉心實驗的道路。那時就開始實驗雙語詩(去年在澳大利亞還獲得一項資助,寫一本中英雙語詩,現在詩集已完成)、拼音詩、音樂詩、清單詩、方言詩、自動寫作詩、現場創作詩等。我以為中國目前的“口語詩”場域遠遠不夠寬泛,題材遠遠不夠闊大,語言遠遠不夠創新,走得實在還不夠遠。西方的口語詩(spoken word poetry),已經走向slam poetry(詩歌大滿貫)、performance poetry(表演詩)、sound poetry(聲音詩),conceptual poetry(觀念詩)等,把詩歌(包括口語詩)推向極致,這在中國幾乎沒有。而且,僅以口語詩來涵蓋一切,就像當年的朦朧詩一樣,鋪天蓋地而來,掩蓋遮蔽了詩歌的其他可能性,比如我現在所創作的詩歌,已經進入音樂詩、圖畫詩、聲音詩、現場拾得詩、概念詩(conceptual poetry)等。我不想被口語詩束縛,一旦束縛了,是很舒服,但人的創造力就被綁架了。而且,我對目前口語詩的這種稱王稱霸,打擊一切其他詩歌創作的作風是很不滿的。
江:你的第十部中文詩集《入土為安》,封面上有“一部不可能譯為任何文字的詩”,這句話的意思是只能用中文表達,許多詩人認為詩是不能翻譯的,可否從你豐富的中英、英中雙語詩歌翻譯經驗出發談談你的認識?
歐陽:其實,這部詩集的書名本來就一個字:《詩》,因為一整本書,其實就是一首詩,但又遇到了來自出版社的“建議”:詩這個字太多,容易重復。我這個詩人的胳膊,永遠拗不過出版人的大腿,最后還是從書里挑了一個改寫的成語,即“入詩為安”,將其作為書名。最,澳大利亞先鋒詩人A. J. Carruthers一看該詩集就說:這是conceptual poetry(概念詩)。所謂“概念詩”或“觀念詩”,簡言之,就是概念或觀念在先,詩歌由概念而生發,可以是詩歌“現成品”或詩歌“拾得”,或其他形式(詳見: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Conceptual_writing )。我的這部詩集,前后寫了兩三年,均為腦中拾得、書中拾得、隨處拾得和成語拾得,并以“詩”字強行進入,同?參合以英語,部分成為雙語詩,無非基于一個很簡單的觀念,即詩無處不在。之所以稱之為“一部不可能譯為任何文字的詩”,是因為的確無法翻譯,如果不是處處要做腳注的話。借用我昨天跟Andy聊天時所說,我做的一切都源自于一個“against”(反)字。當科技使一切都變得容易時,作為一個詩人,他所要做的就是,使一切變得難起來,藝術之易,就在藝術之難。現在有了Google Translate,什么東西往里一放,眨眼就能成為想要的語言,但那種東西為我不齒,我要的就是against translation(反翻譯),也就是寫到無法翻譯的地步。否則人跟機器還有什么差別?
江:聽說你2017年要出版一套詩話集《干貨:詩話》,可否簡單談談此書?比如為何取名為“干貨”等等。
歐陽:對的,這本書寫得太久(六年多),也寫得太長(將千頁),導致我自刪了十多萬字,剩余的八百多頁,出版社建議分上下冊出版,否則一本出來,有一公斤多重,而且容易散頁。最后決定分上下冊出,上冊現已出版,下冊也會在2017年年底之前出版。所謂“干貨”,不妨借我本書上冊開頭的一段話來解釋一下:
干貨一詞,來源于一次講話后,伊沙對我發言那篇東西的評價:好,都是干貨。
它觸動了我。實際上,這是這么多年來,我寫作的一個動機:為不管給誰讀的人,提供一種扭干了所有水汁的干貨。把浪費讀者的時間最大限度地縮短。①
江:你的英文長詩《最后一個中國詩人的歌》(Songs of the Last Chinese Poet)在評論界廣獲好評。有一個細節特別想問你,全詩除了T.V., VIPs等極少數詞匯保持了應有的大寫形式外,每行詩首字母都是小寫,尤其是I全部以小寫形式i出現,而最后一句(THE WEST WILL WIN)又全用大寫形式。可否談談這樣做的深意?
歐陽:這首英文長詩,有三千多行,是我在讀博士研究生時創作的,寫了整整一年。剛開始定名為Songs of the Last Chinese Poet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(《二十世紀末最后一個中國詩人的歌》),后來跟我朋友,澳大利亞小說家Alex Miller談起時,他說:干嘛不拿掉后半句?我一想,果然不錯,就留下了前半部分而拿掉了后半部分,因為都暗含在里面了。
你看得很仔細。全文小寫,原因有二。一是借鑒了美國詩人e. e. cummings的詩歌寫作方式。他的詩歌,包括他本人的名字,都無不小寫。其次,我的母語是中文,中文是沒有大小寫之分的。所以一律小寫。最得知,加拿大一位印度裔,名叫Rubi Kaur的90后女詩人,寫詩也一律小寫,因為其母語既無大小寫,除句號外,也無其他標點符號(詳見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Rupi_Kaur)。這就是移民給移民國帶來的新的文字沖擊。
我記得,1990年代后期,我大量翻譯中國當代詩和中國古詩,也采取了小寫的方法。有一位澳大利亞白人翻譯,名叫Simon Patton的,后來也采取了這種方式,不知道是否受到我的影響,但再后來,我又放棄了這種方式。
其次,我最后那句“THE WEST WILL WIN”(西方終將勝出),全部大寫,是蓄意為之。全部大寫是強調,也是諷刺。結果產生了未曾預料的效果。我99年在北大住校時,有一位中國的研究生未看全書,只掃了一下最后一句,便很不高興,認為是我在歌頌西方。對此,我就懶得多言了。意思是,看了全書再說吧。
江:記得你在一篇訪談中說過“我寧可我的詩寫到此生完全不可發表的地步”,在《要失敗就失敗得更好:寫到發表不了為止》一文中更是鮮明地提出先鋒的三個意義之一就在于“寫發表不了的東西”。在一般創作者看來是噩耗的“發表不了”,在你這里卻成了對寫作的最高褒獎與肯定。你的這一認識究竟是怎樣形成的?
歐陽:這一認識,有個過程。記得在大學時,我有一個認識,東西要寫得讓人關注到評論的地步。現在看來,那是多么淺陋。寫到完全不可發表的地步,則是對詩歌自由的認識。我對詩歌的認識,就是一個字:freedom(自由)。如果一個如此被世人輕賤,幾乎與名利毫無關系的文學樣式(英文有句老話說:there is no money in poetry[詩無錢]),也要給它穿上三寸金蓮,五花大綁,削足適履地去適應各種刊物(包括中國和世界其他各地的刊物)的條條框框,那還不如不寫。我創作的英文詩歌,從一開始就遭到無數退稿,而最終發表時,往往在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三十年后。這也說明,我在寫作時,是不以發表為終極目的的。唯有這樣,才能隨心所欲地表現自己的和感情。其實,即便此生不能發表,來世再發表也不遲,這樣的先例不是很多嗎,如狄金森、卡夫卡、佩索阿等。再說,很多暫時發表不了的作品,后來還是發表了(蒲松齡的《聊齋志異》至少是在他去世50年后才出版的: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蒲松齡/28998?fr=aladdin),而且得獎,是不是也說明不為鉆圈套而寫作,有自身的道理在?
江:在海外作家中,能同時用中英文創作小說與詩歌,且多產的人,的確不多,請你談談,你在創作小說與詩歌時,有怎樣不同的心境或曰心態?
歐陽:簡單說來,我是一個在寫作中經常跨界的人,如此一來,我的詩歌寫得像小說,小說寫得像詩。我2005-2008在武大任教期間,拿到一筆創作基金獎,創作我的The Kingsbury Tales(《金斯勃雷故事集》),寫得停不下來,總共寫了600多首,最后雖意猶未盡,但還是命令自己停了下來,有一種非常舍不得的感覺。這是我出版最順利的一本詩集,一申請,就拿到基金獎,一投稿,就被出版社接受出版,而且我用的書名也不同一般,雖然都是詩,但書名是The Kingsbury Tales: A Novel(《金斯勃雷故事集:一部長篇小說》)。唯一的遺憾是,出版社只出一百頁,收入80來首詩。后來我干脆自費出版了The Kingsbury Tales: A Complete Collection(《金斯勃雷故事集全集》)(將600頁,自我刪除了若干首)。另外就是,我曾認為,長期生活在一種語言中,對人是有害的。例如,我長時間寫英文?,回頭再寫中文,會發現很陌生,下筆用字,都會出現迥異于常的奇特現象,特別有利于創新。比如,我在《把》這首詩中,就生造了相對于“母語”的“父語”一詞,以及其他詩中的“李白不白”等語句。我喜歡在這種語言混雜的狀態中著意出新。實際上,每每聽到“不忘初心”一詞,我總聽成“不忘出新”,那才是我的創作宗旨。
江:不論是讀你的小說還是詩歌,除了感到在藝術先鋒性、語言陌生化等方面的驚喜之外,還往往在層面受到猛烈的沖擊。比如在小說《憤怒的吳自立》里,就可以在吳自立身上看到西方大哲尼采的影子。請問你的深度是怎樣得來的?有沒有特別受惠過的哲學家、家?
歐陽:《憤怒的吳自立》我寫于1989年,之前已經準備了兩年,于1989年6月4日晚上,在上海華東師大正式動筆,因為這是我在該校讀研的最后一年。當全校的學生都圍著電視觀看天安門發生的事情時,我獨自一人在階梯式教室后面開始了這本書的寫作。其實,里面大量采用的材料,都來自我大學時期的寫作。我只不過是重新經過了虛化的整理而已。我大學畢業后當了幾年翻譯,接觸了不少外國專家,特別是來自美國的專家。記得有一位姓Miller的美國專家回美國之前,我專門讓他給我寄幾本叔本華和尼采的著作。他沒有爽約,很快就給我寄來了我心儀的兩位哲學家的英譯作品,讀后給我影響很大,特別是其厭世的哲學觀。給我影響很大的其他作家還包括英國的哈代、吉辛,德國的黑塞、歌德、海涅,奧地利的茨威格、卡夫卡、伯恩哈德,美國的海明威、梭羅、愛默森、金斯堡,法國的雨果和法郎士,葡萄牙的佩索阿等。對其他作家、詩人、哲學家、家,我多有涉獵,但不拘泥一人,而是博采眾長,廣泛吸收。關鍵還是以己為本,進行獨立的思考和觀察。
江:在海外作家中,用雙語創作的作家雖然不少,但同時用中、英語創作多種文體,如小說、詩歌等,并大量翻譯西方文學名著者卻不多。據統計,至,你的中英文原創作品及譯著總計達84種,可謂多產驚人了,你是如何處理工作與寫作的關系、如何處理讀書與寫作的關系的呢?你有何寫作慣?
歐陽:實際情況是,截止2017年10月23日,我的出版清單上,出版書籍達到了92本,而且未計所編的書。寫作和翻譯,就是我生命的一個部分。我的寫作,滲透到我的工作(包括教學、筆譯、口譯、講學、旅行等),無時不刻在寫作,甚至在朋友請去唱K時,我也不唱歌,而是寫詩,并發現這可能是最好的一種寫詩方式,非常能夠激發創造力。幾乎每上完一節課回來(包括上課時),我都會寫幾首詩,而我的讀書是見縫插針式的,只要有一點時間,我就會讀書,在搭車、搭飛機、在法庭做翻譯(這往往是讀書寫詩的最好地方,因為等待開庭,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天,我是說在澳大利亞)等,我都會擠出時間看書,每年中文英文的書籍,至少要各看七八十本。家里的圖書大量堆積,導致內人總有怨言。我現在無論看書還是寫書,也與以前有很大不同,我會同時看六七本書,同時寫六七本書。記得我現在教的研究生,看書極慢,一本書要看幾個月。我跟他們分享我讀博士時的經驗,那時,我一天可以看十幾本書,經常是厚達五六百頁的書。我的寫作慣,讀博時(二十多年前)基本都在晚上,一寫就到深夜,不到一點半不睡覺,天天如此,一直這樣了二十年。現在我不那么做了,因為太傷身體。現在我主要上午寫詩,因為早上起來后,總是詩潮如涌。每天至少三到五首。2012年到在上海教學期間,每年至少要寫1200多首詩(還不包括英文詩)。這二十多年在澳大利亞,我至少寫了上萬首詩(家里寫的詩多得占去了太多的位置),以至于最后干脆決定不再把每首打印出來,以免占據更多地方,而是直接存在電腦中。如果創作長篇,我會把它放在第一位,一切次之。不過,一有感覺,我就會當時當地寫下來。我在澳大利亞上寫作課時對學生說:寫詩要趁鮮,就跟做愛一樣,是不能等的。
江:與上面的問題相關,而且讀者很感興趣的是:用不同的語種,如中文與英語進行創作,在取材、立意、思維方式上有什么不同嗎?
歐陽:這個問題,也是澳大利亞讀者經常問我的一個問題,他們甚至會問:你是不是一邊寫,一邊翻譯?據我所知,有些華人作家就是這樣的,比如我當年采訪的一位原先來自新加坡,后來住在悉尼的華人女作家Lilian Ng,就是把話先想好,在腦中翻譯后,再用英文寫出來的。對我來說不是如此。我們那個時代讀大學(1979-1983)學英文,最高的要求就是,要用英語思維,這給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礎,因此大學時代就用英文寫作詩歌,研究生期間也是如此,1991年到澳洲后,我便開始英語詩歌寫作,博士論文寫完,我已經出版了第一部英文詩集Moon over Melbourne and Other Poems(《墨爾本上空的月亮及其他詩》,1995)并寫好了上面所說的《最后一個中國詩人的歌》(1997年出版)。意思是說,對我來說,不存在這種腦中翻譯的狀態,一切都是直接轉換的,仿佛我就是一個說母語者。至于在取材和立意上,我想我還是寫跟自己身世、跟華人有關的題材多,但我很早就看到,這是一個問題,因此,我也有意在小說和詩歌中寫入除華人之外的其他人種,如《英語班》中京的白人太太和白人岳父,記得我的澳大利亞白人文學經紀人Sandy看后,說很喜歡我寫的那個白人岳父。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,但我喜歡這種挑戰,而不想一味地只做中國菜給西人吃(關于此說,可參見我的一篇文章,《告別漢語:二十一世紀新華人的出路?》
內蒙古高考500至530分左右可以上什么大學
時間:2025-05-22 10:39:38內蒙古醫科大學對比河北環境工程學院哪個好 附分數線排..
時間:2025-05-22 10:36:19湖南高考歷史565分排名多少 排名多少位次
時間:2025-05-22 10:32:43湖北民族大學法學專業怎么樣?錄取分數線多少分
時間:2025-05-22 10:28:51天府新區航空旅游職業學院對比泰山職業技術學院哪個好 ..
時間:2025-05-22 10:25:03石家莊人民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對比湄洲灣職業技術學院哪..
時間:2025-05-22 10:22:0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