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 要：在《紀念傅雷》一文中，作者以點帶面，不露痕跡，借人抒懷，直陳事實，融對比于明晰簡潔的敘事中，把深厚的情誼托付于內(nèi)斂冷靜的表達中，化傳統(tǒng)儒家文化精神為文章筋骨，暗點時弊，體現(xiàn)出了傳統(tǒng)知識分子的責任感、不滅的愛國熱情、堅忍不拔的勇氣和寬容睿智。

關鍵詞：剛性 和而不同 君子

一、彌足珍貴的剛性

《紀念傅雷》是施蟄存在1986年9月3日寫的一篇紀念友人的散文，在20年前的這一天，正是文革時期，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自殺了。歷經(jīng)世事滄桑八十多歲的老人施蟄存，經(jīng)過20年的情感沉淀，讓這篇紀念的文章顯出一種淡、冷靜、內(nèi)斂的“氣質(zhì)”。

文章以倒敘的時間順序組織全篇，簡筆勾勒出與傅雷相識后的幾個片段，特別抓住了傅雷易“怒”的突出個性，塑造了一個剛性的知識分子的形象，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對傅雷的成就作者并沒有高頌贊歌，只是把事實列在那里讓人去判斷。寫法上頗為巧妙，開頭部分說自己就是對著書架上十五卷的《傅雷文集》和兩個版本的《傅雷家書》還有兩本舊版的《高老頭》《歐也妮葛朗臺》等悼念傅雷的。這樣客觀介紹了傅雷翻譯作品的主要成就和貢獻，又表達了對傅雷悼念之情，尊敬之情，一舉兩得，寫法簡潔而巧妙。

作者第一次見識到的傅雷的怒，并不知道原因，因為他和一個人吵翻了，以至于連一座城都厭惡，一怒之下回了上海，這怒氣之大也實在出乎人意料，這可以算作他們定交時的小插曲。作者說：“從此，和他談話時，不能不提高警惕�！笨梢姼道灼�氣火爆得讓周圍的人都有如履薄冰之感。傅雷別號“怒庵”，取文王“一怒而安天下民”之意。喜怒哀樂人之常情，但君子講究和而有節(jié)度，一個時常發(fā)怒的人，性格可謂不好。他身邊最親的人最受其苦。他的妻子朱梅馥說：“婚后因為他脾氣急躁，大大小小的折磨終是難免的”“秉性乖戾，嫉惡如仇”。也因此知道這是一個復雜鮮活的人，這個性格下才能有那種做法。

接下來作者簡單介紹兩人翻譯方法的不很相同：一個講究“達意”，一個講究“傳神”，且彼此對對方的方法都不以為然，又帶出了傅雷的翻譯理念。今天的人們認為在翻譯、翻譯精神上傅雷是一座不朽的豐碑。1931年回國到1966年去世，傅雷翻譯了34部作品，共計500多萬文字。他的筆譯吸收了活潑生動地古小說語言，合理借鑒了“駢散錯雜”的文言，糅合了富有生命氣息的方言，創(chuàng)造了“傅雷體華文語言”。法語翻譯家柳鳴九認為，在所有翻譯家中，傅雷“擁有的讀者群數(shù)量最大，他的翻譯經(jīng)驗也深得譯界有識之士的贊賞與信從，今天傅雷所開辟的翻譯道路上，已經(jīng)形成了前者呼后者應的盛況，傅雷翻譯的傳統(tǒng)后繼有人”。

然后作者提到了傅雷的藝術修養(yǎng)，同樣沒有做自我的主觀評價，只是敘述了兩人對黃賓虹的畫作的鑒賞分歧，導致傅雷發(fā)怒這件事，暗示傅雷深厚的藝術修養(yǎng)和藝術鑒賞能力。黃賓虹在當代藝術界有很高的地位，與齊白石、張大千并稱，他把握水墨紙的變化，達到了中國畫十分微妙的高境界，但卻曲高和寡，真正的知音很少。傅雷在27歲遇到72歲的黃賓虹時，就一見傾心，十分敬佩，成為黃賓虹畫的擁護者，護法者。黃賓虹畫風的每一次變化，傅雷總是心領神會，指出其中竅妙，并由衷地贊嘆，如：大作簡筆者極精，與代歐人理論風尚尤不謀而合（見《書簡》第六十一通）。同時極力推薦推售他的作品，或替他籌備國內(nèi)外展酌覽等。施蟄存批評他晚年的畫越來越像“墨豬”，自然激起傅雷的怒來，反過來批評施蟄存不懂得中國畫的水墨筆法。對待藝術見解和自己的藝術感覺，兩人都有各自的堅持。

孔子曾經(jīng)說過：“吾未見剛者�！被�?qū)υ唬骸吧?�！弊釉唬骸皸栆灿�，焉得剛�！绷謩t徐說：“壁立千仞，無欲則剛�！彼麄冋f的都是一個人不被自己想得到的某種利益所誘惑，在任何情況下，始終如一，不輕易改變，就達到了真正的剛義。傅雷的怒，背后是對完美、真理的執(zhí)著，即使是對自己的好友，自己敬重的人，也不放棄自己的原則和標準，不肯茍且。這源自他赤子般真誠的本性。因為對藝術和真理始終赤誠，才能不計較名利得失，才能真正接藝術的理想境界。作者評價說“在他藝術的涵養(yǎng)，知識學問的積累滯后，他才成為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”。 傅雷敢于怒，是對自我認知的一種自信。作者對傅雷的藝術涵養(yǎng)和知識學問是肯定的。天分加上勤奮，使傅雷成為功力深厚，意境高超的學者，他對美術音樂等領域有著廣泛的涉獵，且精通各?，有深刻的真知灼見。這樣的能力和見識在當時的學者中都是屈指可數(shù)的。

說起傅雷的一怒而死，作者表示了理解和尊重。傅雷的性格剛直，不堪人格理想被凌辱，甚至決然不惜犧牲生命。他的死顯示出一個有良知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的尊嚴??寧愿死，也不愿放棄自己的人格操守。他對國家懷著忠誠，曾熱情地投入進社會、努力跟上形勢。在給兒子的信中“偉大的毛*遠遠的發(fā)出萬丈光芒，照著你的前路，你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領導才好……”他積極主動地自我改造。但他得到的回應卻是一些朋友昨天還在他家吃飯，今天卻在報紙上罵他，這件事不止一遭。更有人讓他對自己沒有犯過的錯誤，先行發(fā)表聲明自我檢討，以免除磨難。他不愿意“屈心抑志，忍尤攘詬”，寧愿意“伏清白以死直”，潔身自好。傅雷有中國的圣賢歷來稱頌“士可殺而不可辱”“舍生取義，以身護法”的高尚的精神。孟子說的“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”，是說天地間有一種極端浩大，極端有力量的正氣，每個人的內(nèi)心里也有一種氣，用正直去培養(yǎng)而不加以傷害，才能養(yǎng)成并與天地之氣相互融通，但一旦自己的行為問心有愧，這種氣就會餒弱，缺乏力量。作者說他是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，也是指他不肯茍且偷生，不愿意使自身正氣受損，向別人那樣胡亂捏造事實，互相檢舉揭發(fā)，以逃避政治災難，寧愿一怒而死的精神。

根據(jù)劉軍《施蟄存在“反右”與“文革”中》所說，在那個時代，很多人做了違背良心的事情以保護自己，好友彼此之間互相批判，各有不得已的出發(fā)點和苦衷。還有很多人為了迎合政治的需要，放棄了自己的立場，失去了作家的身份和良心，在施蟄存看來應該以寬容的心看待這些怪像，“權當是大家在演戲”，但他更欣賞傅雷之類的知識分子保持的傳統(tǒng)知識分子從容和剛直的氣節(jié)。

施蟄存同樣也是一位富貴不能淫，威武不能屈的君子。“挨批斗，我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，撿起來撣撣干凈再戴上；人被推到在地上，我馬上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，泰然自若地挺直站好，并據(jù)理力爭……根本無所謂，毫不畏懼�！边@是一種柔韌的堅持，是隱性的剛直。

上世紀60年代，施蟄存在農(nóng)村摘棉花時悟出一個道理：棉花受到外部擠壓，縮成一團渺小無力；一旦外部擠壓放松便又會松弛地恢復原貌，棉花依然是棉花，妙在彈性十足�！懊藁ㄕ軐W”是他在歷經(jīng)重重苦難之后，形成了的獨特的人生哲學。文革期間，他專心致力于詞學和金石研究，外界的干擾幾乎對他不起任何作用，他當時的名言是“不死就是勝利”。雖然他不言政治，甚至很少公開談道德，但卻保持了一個獨立自由的人文精神和傲岸的風骨�；磉_、淡然、超脫的精神風骨保全了他的生命，也延續(xù)了他到99歲的寫作生涯，不能說不是人生的勝利。

他盛贊傅雷的剛直性格，“只愿他的剛勁，永遠彌漫于知識分子中間”。正是對昏暗的文壇的抗議與警示，也是對自我韌性、內(nèi)隱的剛性品格的一種肯定。

二、和而不同的君子

開頭作者自嘲“連半張紙也沒有獻在老朋友的靈前，人情之薄，可想而知”。似乎在感慨人的無情，但從兩人的交往上，作者表現(xiàn)的并不是建立在金錢或利益上的甜蜜、隨意，實際虛偽、庸俗的世俗眼中的友誼，他們之間的交情很?粹、很高尚。作者說“我和他處處不同，但我還是尊敬他”。正體現(xiàn)了儒家《論語?子路第十三》“君子和而不同，小人同而不和�！钡木�子觀。君子在人際交往中能夠與他人保持一種和諧友善的關系，但在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卻不必茍同于對方。小人慣于在對問題的看法上迎合別人的心理、附和別人的言論，但在內(nèi)心深處卻并不抱有一種和諧友善的態(tài)度。傅雷與施蟄存兩人觀點并不相同，但兩人的愛好志向是相同的�！氨舜瞬灰詾槿弧�，正是不強求一致，不重復別人，承認差異，包容差異，乃至尊重差異的表現(xiàn)，因而會保持長久友善的交往。在文革中兩人雖不聯(lián)系，但仍然彼此關注；施蟄存自己受了示眾，卻仍擔憂朋友能否承受；時隔多年，仍對故友念念不忘，正是性情中人的本色。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，是兩位高尚人格的相交，他們天性相合，惺惺相惜，友誼淡并不熱絡，在內(nèi)心卻更為親。

作家創(chuàng)造的藝術真實，既是反映對象，又是創(chuàng)作者自己，在創(chuàng)作的對象中蘊含著作家的和感情。文章通過對傅雷的回憶，展示了作者鮮明的是非觀。

別具匠心挑出的最具的三“怒”??在昆明與藤固鬧翻，一怒之下回了上海；與作者討論黃賓虹的畫，怒指朋友不懂得中國畫的山水筆法；文革時期不堪凌辱，一“怒”而死。人非完人，“怒”是傅雷突出的性格特征，但也是瑕不掩瑜，正如作者結尾所說傅雷是一位有“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”。因為他的怒往往并非為個人功利。透過文章我們能看到了高潔的傅雷，同時也看到了外柔內(nèi)剛的作者，在對真理問題上與傅雷同樣的耿直，為人處世更為豁達、智慧、圓融。

這篇文章詞約意豐，含蓄蘊藉，抓住傅雷的典型性格，描繪出傅雷之神。欲揚先抑，寫出了和而不同，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以點帶面，不露痕跡，借人抒懷，直陳事實。融對比于明晰簡潔的敘事中，把深厚的情誼托付于內(nèi)斂冷靜的表達中�；瘋鹘y(tǒng)儒家文化精神為文章筋骨，暗點時弊，體現(xiàn)出了傳統(tǒng)知識分子的責任感、不滅的愛國熱情、堅忍不拔的勇氣和智者的胸懷。

參考文獻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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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]傅雷.傅雷家書[M].北京：師達教育書店，1984.

（李松 吉林延吉 延邊大學大學語文教研室 133002）